“那不相干,那上面也说了可以私自访问,随你的便。哼,你说吧——是不是这么说的?”
“噢,不错——不错,是这么说的。可是我一想到一个外方人竟会这么信任赫德莱堡,这样一个消息会如何轰动一时,这对赫德莱堡是多大的……”
“啊,当然,这些我全知道。可是你要是仔细想一想,你应该是想得到应得这笔钱财的人是找不到的,因为他已经进了坟墓,而且身后无儿无女,也没有任何家属。这笔钱只要是让一个迫切需要钱的人得到了,谁也不会因此受什么损害,而且……而且……”
她伤心地痛哭起来了。她的丈夫想要找两句话来安慰她,随即这么说道:
“可是归根到底,玛丽,这样的结局一定是最妥当的——一定是,我们是知道的。而且我们还应该记住,这是命中注定的——”
“命中注定!啊,一个人干出了傻事情,要替自己找理由,那就什么都是命中注定!不管怎样,这笔钱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落到我们手里,这就叫命中注定,可是你偏要自作主张,干预老天爷的意旨——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?这叫作不知好歹,就是这么回事——无非是冒犯神明的胆大妄为,根本就和你装出的那副温和谦让的神情不相称,亏你还假惺惺地自命为……”
“可是,玛丽,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怎么教养出来的,就像全镇的人一样,每逢什么诚实的事情要做的时候,就不会有片刻的迟疑,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——”
“啊,我知道。我知道——一辈子老在受诚实的教养、教养、教养,教个没完——从摇篮里就教起,要诚实呀,不要受一切诱惑呀,所以这全是虚伪的诚实,一旦受到诱惑,就经不起考验,今晚上我们已经看清楚了。老天有眼,我对自己那种像石头一样结实的、无法败坏的诚实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,可是现在……现在,只受到这第一次真正的大诱惑,我就……爱德华,我相信这个镇上的诚实都是像我一样,糟透了,也像你一样糟。这是个卑鄙的市镇,是个冷酷和吝啬的市镇,除了远近闻名和自命不凡的诚实而外,根本就没有丝毫美德。我敢发誓,我确实相信如果有那么一天,这种诚实受到大诱惑的时候,它那堂皇的声誉就会垮台,好像一座纸房子一样。唉,这下子我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,心里倒觉得痛快一点。我是个骗子,向来如此,可就是自己不知道。以后谁也别说我诚实吧——我可担当不起。”
“我……哎,玛丽,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感觉,的确是这么想的。这好像有些奇怪,真的,太奇怪了。从前我是绝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——绝不会。”
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,他们俩都转入沉思了。后来妻子抬起头来说: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爱德华。”
理查兹脸上显出一个被看透了心事的人的窘态。
“说出来真是丢人,玛丽,可是……”
“那没什么关系,爱德华,我自己也正在想着这同一个问题哩。”
“但愿如此。你说出来吧。”
“你想的是,如果有人能猜得出固德逊对那个外方人说的是句什么话,那该多好。”
“一点也不错。我觉得有罪,而且难为情。你呢?”
“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。我们在这儿搭个临时铺吧,我们非得好好看守着,等明天早上银行的金库开了,收进这只口袋才行……哎呀,哎呀——要是我们没做错那一招,那该多好!”
临时铺搭好了,玛丽说:
“那句开门咒——究竟是怎么说的呢?我实在猜不透,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呢?可是,你过来吧,我们该上床了。”
“上床睡觉吗?”
“不,是想。”
“是呀,想。”
这时候柯克斯夫妇也吵完了嘴,言归于好了,现在正要上床——
去想、想,在床上翻来滚去,心里烦,老猜不透固德逊当初向那个倾家荡产的流浪汉说的是一句什么话,那句宝贵的箴言,价值四万元现金的箴言。
那天晚上村里的电报局办公时间比平日延迟了,原因是这样的:柯克斯的报馆里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,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,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有四次在报上登出三十个字。这一次可不同了。他打电报去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,立即接到了复电:
详述一切——巨细勿遗——一千二百字。
多么长的一篇约稿呀!领班如约完成了这篇报道。他是全州最得意的人了。第二天早餐的时候,“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”这个名称挂上了全美国每个人的嘴,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,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罗里达的柑子园,千百万人都在谈论着那个异乡人和他的钱袋,大家都在关心着那位得主是否可以找得到,都希望再得到关于这桩事情的消息——越快越好。
二
赫德莱堡镇一觉醒来,已经是举世闻名——惊异——快乐——
扬扬得意,得意到不可想象的地步。十九位重要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来来往往,互相握手,笑逐颜开,彼此道贺,大家都说这桩事情给字典上增加了一个新名词——
赫德莱堡,“不可败坏”的同义词——
这个词注定要在字典里永垂不朽!次要的、无声无息的公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也到处跑来跑去,举动也大致相同。人人都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黄金的口袋;还没到中午,就有许多闷闷不乐的、忌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利克斯敦和邻近的市镇蜂拥而来。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四面八方的记者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来历,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一下,并且随意渲染描绘了一番钱袋;理查兹的家、银行、长老会教堂、浸礼会教堂、公众广场,以及将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,也都一一做了描绘。此外还刻画了几个人物糟糕的肖像,其中有理查兹夫妇,有银行家宾克顿,有柯克斯,有报馆的领班,还有伯杰士牧师和邮政局长——
甚至还有杰克·哈里代,他是个游手好闲、和蔼可亲、无足轻重、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,孩子们的朋友,丧家之犬的朋友,是这镇上典型的“山姆·劳生”。平庸的、假笑的、油滑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,他高高兴兴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,极力吹嘘这个市镇由于诚实而享有的久远的好名声,以及这次惊人的证明,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扬名全美洲,对于挽回世道人心会起划时代的作用。还有诸如此类的话。
一个星期终了时,一切又平静下来了,如醉如狂的自豪和欢欣的心理已经清醒过来,变为一种柔和的、甜蜜的、沉默的快感——
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、无以名状、不可言喻的自得心理。人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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