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霞托起旭日的时刻,恩公河是笑着的。和暖的风抖动着水面的波纹,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的璀璨,每道小小的旋流都是亮晶晶的笑涡,淳朴而可爱,让人心旷神怡。正午时分,阳光热烈地爱抚着绸缎似的水面,恩公河回应以温柔的喘息,使得沸热的空气有了潮湿与水润的气味。夕阳西斜的时候,杂木林的梢头披上灿烂的金黄,又将油油的绿涂成灿灿的黄。黑夜降临时,恩公河便开始酣睡,仿佛梦中的呓语,波浪偶尔轻拍数下堤岸而后退去,重新陷入沉寂。倏忽一阵晚风抖起,沉睡的水面遂被唤醒,涟漪的轻喧如同呓语,这周而复始的呓语,构成了恩公河的沉沉长夜。在涟漪的荡漾中,岸边的水草丛中,有不睡的细脚虫借着淡淡的月光,在草叶与茎节上爬来爬去寻觅着食物。它们或忙碌或小憩,都显得兴致勃勃,时而还低吟浅唱一曲,发泄着丰收的畅快与知足。
在这诗情画意的季节,如葫芦状绕过恩公祠的河堤,春绿夏红秋黄冬白,忽儿翡翠葫芦,忽儿玛瑙葫芦,忽儿金葫芦,忽儿玉葫芦。一声鸡啼狗叫,绕恩公河回旋荡漾,如同来自遥远的天际。
当然这美不胜收的景致,不过是恩公河的表面现象。平常它隐蔽罪恶,深藏不露。如果不是上游的洪峰巨手般一把撕破它温情的面纱,它残暴的性情就一直被遮掩着,让你不明就里并陶醉其间。
我太熟悉它破堤泛滥、吞噬田园的残暴了。此时,它的水呈浊黄色,显得邪恶、汹涌,狂嗥怒吼,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。浪头连着浪头,卷起层层泡沫,森严可怖地推进,集结够阵势后,威猛地耸起一道暗黄的拱墙,之后发出轰然巨响倒下,随之再耸起一道拱墙……浊浪排空,所到之处稼禾荡尽,庐舍为墟,令人绝望心寒,凄凉之情陡生,由不得你不感叹人之渺小。
此时成群结队的水鸟,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空盘旋。它们不时地拍打着伤感的翅膀,拖起长声唳叫出哀鸿遍野的阵势与规模。
1.海水清(5)
我感叹恩公河的道貌岸然,伪善,且包藏祸心。
我对恩公河的定位是“三七开”:三分福祉,七分患害。
我常常产生这样的遐想:如果没有传说中的恩公掘河,没有这条恩公河,两岸乡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境况?生活质量会不会更好一些?
得到肯定的答案后,我便开始诅咒恩公河。
我与恩公河最初的亲密接触缘于桩子伯。
桩子伯戴过礼帽穿过大衫。在恩公祠“戴礼帽穿大衫”是高称,是指灌过墨水的文化人。这号人物稀少,比找白头麻雀都难,多少年还不出一个,出了就是扎眼的星星,挂在半空亮眼明,也挂在乡亲们的嘴皮子上,走哪儿喷到哪儿,溅一片唾沫星子。
也出过贼星,像海鸭子喝的墨水也不少,就是说人话不干人事,乡亲们捣他的脊梁骨,说他是“戴礼帽穿大衫日牛”,猪狗不如。
打我记事起,桩子伯就钻堤窨子。堤窨子,就是恩公河上的泥巴屋,我们也叫土碉堡。挖方池子,栽两根木桩,举一条横檩,棚些树椽儿,苫上胡草,再使麻稔泥一抹即成。堤上旺生胡草,用它苫屋,不透雪雨,冬暖夏凉,还耐沤,能撑几十年不糟不坨。这号堤窨子隔不远一个,如棋盘上的守河卒子。桩子伯守着恩公祠这段,赶汛期时他手头不离一面铜锣,锣槌儿跟鸡蛋样,能敲得人心乱晃。乡亲们一听到锣响,就知道堤子撑不住劲儿了,赶紧朝莲花山跑。
莲花山是座高高的圆土岗,乡亲们称它为“保命岗”。
据说基督曾有训示:
保命铜钟,不得擅动,动了铜钟,无处逃生。
此训示就篆刻在教堂前的大青石碑上,后来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了。
二说泥玩儿
恩公祠人善泥玩儿,相传自基督始。最初的文字记载见于《明代野史》:朱元璋为躲避元军追杀,曾隐姓埋名在恩公祠,以捏灵狗为生。灵狗即为泥玩儿之初,凡泥捏的飞禽走兽、鱼鳖虾蟹、鬼怪神魔统称“灵狗”。朱元璋慧心灵性,捏鸟鸟飞,捏兽兽走,捏虫虫爬,捏鱼鱼游。有人问朱元璋:“你这手绝活儿是跟谁学的?”朱元璋说:“都是跟基督学的。”又问:“你咋不捏人哩?”朱元璋说:“捏人是基督的事,我只捏灵狗。”再问:“灵狗为啥是彩画黑底呢?”朱元璋说:“天分四方,东方有青龙,西方有白虎,南方有朱雀,北方有玄武。莲花山处于玄武,色为黑,灵狗的底色也当为黑。混沌初开,基督用五彩圣光划破黑暗,才见天日,灵狗因之当染五彩。”这日,朱元璋正捏灵狗,元军闻讯来了。朱元璋不慌不忙,拎起一篮子灵狗边走边撒。这些灵狗有鸟有禽有虫有兽,冲元军乱飞乱叨乱咬乱扑,朱元璋趁机逃脱。当了皇帝后,朱元璋为恩公祠一带的百姓办了两件事:一是拨重金修建了莲花山教堂,二是钦准恩公祠百姓不纳税赋专事灵狗。从此恩公祠的灵狗便蜚声远近,逢一年一度的基督圣诞,教堂前偌大场地就摆满了灵狗。是不是恩公祠的都扯开嗓门吆喝:“恩公祠的灵狗!恩公祠的灵狗!皇帝金口玉言封就的,会飞会叫唤!”
泥玩儿泥玩儿,就是泥巴玩意儿,也叫泥匠活儿。乡亲们善泥玩儿,原村名“泥玩店”的来历也缘于此。“从恩公祠过一趟,傻子也成泥巴匠”,话虽说过了,却道出几分实情。在老家,泥玩儿的传说轶闻,就像满当当的一塘水。我也是泡出来的人,夜里做梦都会扎翅膀飞,踩云朵朵,钻《山海经》,扑秦陵兵马俑……醒来,还带股仙风鬼气。
说穿了,乡亲们弄泥玩儿是用泥巴换钱,诳诳莲花山教堂、恩公祠、女娲庙的外乡人。上市的泥玩儿大多是粗制滥造,哄到钱为止。这些人携泥玩儿篮子,穿梭于教友和香客之间,如蝇附膻,撩扑不去。
桩子伯不趟此浑水。他喜欢将一方草苫铺在堤窨子门口,眯目盘坐,细品一支裹了烟精花儿的“蚂蚱头”,手边的一只小泥钟,则精妙传神,熠熠闪亮,似一触即会铮铮作响。有时是一册蓝布精装的《圣叹全集》,书已古旧,页面泛黄,桩子伯仍爱不释手。其中的“三十三快哉”,常令桩子伯忍俊不禁,哑然失笑。
1.海水清(6)
知道桩子伯有手绝泥活儿的人,眼热他手边儿精致的泥钟,常点着票子问:“老桩子啊老桩子,如今开放搞活了,你手头这钟也该出手了吧?价钱好说,随你张口还不行?”桩子伯微微讪笑,不语。对方则穷追不舍道:“嫌钱是蒺藜狗子扎手吗?”桩子伯仍蒙眬着讪笑,显然并未将问话收耳入心。问者发迷:“这老头儿莫非走火入魔了不成?”
其实不然,桩子伯是面笑心苦,苦若黄连,他是从清人金圣叹处取一瓢饮,用以洗刷愁苦。对桩子伯此心态的破译是多年以后,当我倏忽觉得那旅者无意摄下的莲花山照片酷似桩子伯的小泥钟时,心窗豁然敞亮:桩子伯汇心智于指尖,倾绝技于小泥钟上,乍看此钟精妙绝伦,细瞧则暗影浮动,千疮百孔,熠彩神韵早已消失殆尽,不忍卒视。
泥玩儿的料就是土。这用土极有讲究,分黑土、红土、黏土、淤土、砂礓土、莲花土……共七七四十九种。是土都能做泥玩儿,有差别的是成色。有的如尿泥捏的娃娃,诡不了一时半天;有的则精美异常,受人追捧。
莲花山的土为红金土,传说是浸过血的,又叫血色土。有关这血色的阐释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有的引经据典说,基督创世时随手捏了一只泥巴钟,朝下一扔就成了莲花山,造人用的东西能不带血色吗;有的说是历代兵燹所为,持此说者还列举了日本人在此进行的大屠杀,当时这里的血有脚脖深,如今这一带的老人仍记忆犹新。想想用渗了人血的土做泥玩儿,还能成色不足吗?
无论咋说,用莲花山的土成就的泥玩儿不变形,不裂纹,不褪色,玉润光泽,如镀了一层若金若铜的紫黄色,经得住月久年深的磨蚀,且如陈年的老酒,搁之愈久愈珍贵。
泥巴活儿,听着粗,实则细。并非是和坨泥巴,摔摔团团、揉揉捏捏就能成的。得经三道程序:一料,二工,三焙制。且不说后边的两道,单说一个取料,里边的学问就没底深。人靠心活,土靠胆聚。土失胆,即成沙。上乘泥玩儿,非土胆不能成就。我见过桩子伯提“胆”,取三尺下的净土,去杂,晾干,碾细,过罗,然后淋浆。这淋浆的架势像做豆腐。筛细的土兑水和浆,使青木棍正搅三十六,倒搅三十六,这叫“青龙闹金海”,大吉大利。之后,经滤单再提纯,淋下的浆水沉淀一个对时,浆水控掉,剩下的即为土“胆”。土胆的含量低,为千分之二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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